為有漢族血統的卑南族老頭目,台東原住民曾經共認的共主馬智禮120歲冥誕而寫
●一、
我只能以一個漢族後裔的筆來敘說您
像一個不懂打獵的人站在山林旁邊
向著山谷大聲朗誦您的名字,我看見
張開翅膀的山脈都跪下來,斂翅彎腰吻您
像層疊的海浪來到了岸邊,都跪下來吻向大地
曾經在海峽中沉浮的心,最後安駐在群山裡
像千萬隻水牛蹲臥的群山,像凝固的層層黑色海浪
在東海岸山脈與中央山脈的夾縫中
我像一條小溪一樣想要敘說您
馬智禮,上天曾經那樣呼喚您
您就成為馬智禮;和平的使者,勇士中的勇士
台灣海峽曾經呼喚您,黑水溝斷層的記憶
颱風與蜜蜂曾經呼喚您,風暴與家的想念
在死亡的邊緣,聽見愛情與父親的呼喚
命運是那麼難測,意志是那麼堅強
●二、
這歷史前進的潛流,應是上天有意的安排
讓你帶著童年的記憶渡過黑水溝台灣海峽
用靠近太平洋的海風洗淨身上黃土的風塵
來這個島上的邊陲,蛻盡皮殼
拉著父親漢族的衣袖,擦乾眼淚
母親的音容已經模糊,在逃難的路上
帶著清朝末年持續的腐敗後
又開始胎動的種子的芽點
漂流海上,經過海水鹽漬
而能生根於中央山脈的山林中,存活下來
一個被黃土與沙漠的風塵追逐與驅逐
而轉身面對海洋的漢族後裔
被這島上已生存幾千年的種族收留
在南島語系與東亞大陸語系的縫隙裡
成為卑南族收養的義子,後來的頭目
●三、
那場婚禮決定了你的一生
來自黃土高原與東海岸山脈的血液
像天上的雲雨那樣溶合,父老兄弟姊妹圍著你和她
像群山圍成花環,預示著
那頂串連五十二支雲豹獠牙的冠冕會戴在你頭上
如一棵大樹站在樹林中,你是頭目入贅的女婿
牆壁掛滿山豬山羊山羌的頭骨
在火光中閃閃發亮,那些獠牙
要咬住你靈魂的脖頸,向你挑戰
所有的考驗與測試,在真正的獵場
而真正的戰場也開始了,在卑南溪
上游,在紅葉谷兩側,以及更高更深
深入大武山與大關山的心臟的獵場
遙遠的排灣族,鄰近的魯凱族,更近的
布農族,出草時砍回來的人頭還滴著血
●四、
比人高的大黑熊,聳立在你面前
跑得比馬還快,比老虎更陰沉的雲豹
雪亮的眼睛在樹林深處窺視你
超過一百五十公斤的山豬,頂著半尺長的獠牙
比牛還大的水鹿,鹿角像樹枝叉向天空
牠們都被你的快刀與長矛砍戳,被你的長步槍射穿
雲豹與山豬的獠牙掛滿牆壁
水鹿樹枝一樣的長角如雙手叉舉勝利的圖騰
那十三隻威懾著各族的身長矯捷的雲豹
終於臣服在你的胯下,如一朵朵軟趴的雲朵
用十三隻雲豹的獠牙編織的冠冕
終於戴在你的頭上,勇士中的勇士
族人的認同,妻子的愉悅,敵人的敬畏
使你在那頂冠冕下的思考更廣闊與縝密
仇恨與和平,如何在卑南溪的兩岸取得平衡與化解
●五、
二百年的仇恨,當鋒利的刀砍斷
敵人的脖頸,血像噴泉一樣噴出
仇恨就凝固成岩石上的血塊
成為山體一樣堅固的仇恨
在卑南族與布農族之間,隔溪對峙
幾千年的卑南溪,也無法洗滌這血痕
深入黑頁岩與花崗岩鏽斑的裡層
這血恨來自何處,你的智慧告訴自己
來自人類原始的飢餓,來自生存的意志
來自獵場,從初鹿至鹿野而至深山
這不是中原的逐鹿,這是山林的獵場,是戰場
梅花鹿、水鹿與山豬、山羊與山羌、黑熊與雲豹
是你們戰鬥力的能源,然而牠們
不認識你們,不分你們的種族
你們種族的仇恨是來自於分配的不均,或信仰
●六、
你們種族的敵人,迫於無奈
從中央山脈,被清兵的火炮驅逐
又被日兵以大砲,機關槍和毒氣追逐
向中央山脈至東海岸山脈間流竄,遷徙
在飢餓中,帶著衣不蔽體的妻小父老顛簸跋涉
向你們的獵場逼近,索取
生存最基本的需要,那裡
很難有人道的律法與界線
那時,是對你們的侵犯與威脅
身首隨時會分離,彼此也是獵物
終於,你用你五十二支雲豹獠牙編製的冠冕
用戰勝但勇於謙讓的王道
劃分出種族間合理分配的獵場
化解與布農族二百年的世仇
從此,出草砍人頭的惡習逐漸成為歷史
●七、
新的歷史例如卑南溪在紅葉谷的轉折
在各種族的抗日與被殖民的矛盾鬥爭中(註一)
二戰下的日本終於戰敗,你收繳保管了數百支日軍的槍械
與布農族合作,用來保護光復後不久的二二八事件中
被追打的國民政府長官同僚與婦孺眷屬(註二)
你人道的政治智慧,以此為談判的籌碼
使國民政府軍進入東部沒有開槍殺戮
歷史的長河在此潛流轉折;世界冷戰肅殺
白色恐怖,你帶著厚禮尋訪島內各種族的頭目
是說客,也是和平的使者,種族的守護人
你的一生化解三次仇恨的戰爭與死傷
歷史沒有給你應有的敘述,只是徒具形式的道歉(註三)
你的墳塚在東海岸山脈的泥土裡
埋藏著你漢族的記憶,人性裡的善良本質
生長著各族豐繁的花草,與智慧
●八、
我只能以一個漢族後裔的筆敘說你
與你的後代族人,站在山頂
唱著那新編的美麗的稻穗,它是
新時代的悲情與歡歌,對面山谷
布農族的八部音合唱,圍繞著篝火升高音階(註四)
共享的獵場,同樣的祭物,獻給天神
小米、玉米、地瓜、山蘇、蜂蜜與麻糬
在各種族的豐年祭中擺設,酬謝地神
看那魯凱族的鞦韆盪過了檳榔樹梢
阿美族的舞蹈在拉牽著白浪翻滾的海岸線
排灣族的百步蛇在鬼湖的岸邊停下來
白天與黑夜都靜寂下來,嚴肅傾聽;祖靈與
和平的使者,與你的後裔,以山海齊唱的歌聲
帶我們祈禱,我們不會再心存仇恨
不會,不會再有戰爭
●註一:日本殖民台灣對付原住民反抗的策略是以熟番及生番分化隔離再圍堵,再各個擊破。由於日軍船堅炮利,原住民最後也像漢族一樣投降歸順。最早歸順的為卑南族與阿美族,曾被用來對付布農族,而最後歸順的是在中央山脈裡的布農族。其間發生1930年南投霧社事件,1932年台東大關山事件。1934年下令停止議會設置請願、文化協會、農民組合及政黨活動,準備向中國大陸宣戰。
●註二:馬智禮為台東卑南族頭目,原為漢族,福建人,姓朱。於清朝末年的戰亂中,隨父親朱來盛渡過台灣海峽到台灣。時年四歲。父子流離至台東,被台東卑南族頭目魯豹收為義子,成年後娶頭目女兒為妻。因狩獵等各方面能力優越,為卑南族長老接受而尊為頭目。他先後化解了與布農族近二百年的世仇,化解台灣光復後初期二二八事件國民政府軍在台東的殺戮,化解白色恐怖下原漢間武力的衝突,曾是台東各原住民族頭目認可的共主,獻給他一頂用五十二支雲豹獠牙編成的冠冕。
●註三:執政者於2016年8月1日大張旗鼓的在日據時期遺留下來的總督府建築裡,舉行向台灣原住民道歉儀式。卻遭到原住民「為歷史正義而走」行動發起人馬耀.武道、原民台前台長馬躍.比吼、歌手巴奈與長老等數十人在總督府建築前抗議,他們從南部走了二十多天,七百五十公里,到了現場沒有人接待,沒有一杯水喝,反而遭到肢體壓制。他們說;「我們不要假的轉型正義」,指控道歉是假的,並提出多項訴求;如自治區、調查權、遷走颱風地震頻繁的蘭嶼的核廢料。其對白色恐怖的平反也是刻意逃避。(參閱2016.8.4聯合報)。
●註四:2007年2月,筆者與導演侯孝賢,民歌手胡德夫,與馬智禮的孫子馬來盛(來盛是馬智禮原來漢族的名),與卑南族、布農族的長老、台東後山文化協會與台東社會賢達等,在台東初鹿後山的一塊小空地上(原蔣中正賜給馬智禮而命名的馬智禮山,因無繼承手續而荒廢),舉辦馬智禮一百二十歲冥誕獻祭儀式及228和平祈禱活動。當時就有感寫了此詩,今再整理定稿。